中国学生在美国做毕业典礼的演讲最近成了热门话题,评论很多,观点也很多。但在美国的大学毕业典礼上做演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程,这当中的细节可能了解的人并不多。很多年前我本科毕业的时候很有幸也被选为唯一的学生代表去做毕业典礼的演讲,这些细节,我想,趁这个机会正好也和大家分享一下。
中国留学生在美国马里兰大学毕业典礼上 发表演讲
我母校的背景
我本科的母校叫Ripon College (瑞鹏学院),一所在威斯康辛州中部的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这学校的中文名字估计也是我起的,因为我是学校160多年历史上第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我们那个年代出国留学的本来就少,更别说去威斯康辛州中部这种从芝加哥下了飞机在玉米地里要开将近3个小时才能到的地方了。
我毕业的时候,学校为了纪念“终于有来自中国的毕业生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在图书馆里专门插上了一面五星红旗。这五星红旗,现在依旧在。学校的学生不到1000人。Ripon这个城市的人口一共也就8000人左右。
这个城市唯一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迹就是它是美国共和党的发源地,好比咱们的嘉兴南湖,当然了,当年的共和党和今天的共和党不同,那是林肯的共和党,解放黑奴的共和党。林肯他们当年开会的地方还在,叫“The Republican House”。这个“Republican House”后来成了什么呢?一个中餐馆。
谁可以做毕业典礼演讲
别看美国平时说平等、自由、民主,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可是等级森严的。按照GPA (学分积点)的不同,每个人的装束都会不一样。GPA在3.5以上的就算荣誉学生了,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可以额外带上一些黄金色的带子和锦缎,披在两肩,煞是威风。
荣誉学生之间也要分档次,就好比你是小队长,而他却是五道杠。具体的分法,不同学校会有略微区别。在瑞鹏学院,GPA在3.5到3.7之间的叫“Cum Laude”,每人一条黄金带;GPA在3.7到3.9之间的叫“Magna Cum Laude”,每人两根黄金带;GPA在3.9以上的叫“Summa Cum Laude”,除了两根黄金带,还有一条锦缎;而全校GPA最高的那个人,则叫“Valedictorian”。这个“Valedictorian”就是那个去代表全体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做演讲的人了,所以毕业典礼学生代表讲话翻译成英文叫“valedictorian speech”。
中国有句古话叫“枪打出头鸟”,当然还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和人啊猪啊什么的有关,在美国也不例外。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肩上批着一大堆别人没有的东西,要代表大家去做一个演讲,可能GPA也就比第二名高了一点点,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而碰巧你又是个母语不是英文的外国人,初出茅庐,涉世未深,要在一群不少人年纪比你大,比你更智慧且更了解社会的人面前(学生一般会带家长来参加,学校的全体教授也都会出席,我因为是提前一年毕业,所以我的同学几乎年纪都比我大)去给他们传授人生经验,告诉他们成功的秘诀,分享如何去追求快乐,解读生命的意义,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知道,这些事儿,我自己都没搞明白呢。
毕业演讲可以说什么
既然是让我来分享,那么是我想讲什么就可以讲什么吗?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在瑞鹏学院,每年的毕业典礼都是会有一个主题的。这个主题可能是校长或者教授们集体定的,可能是学校根据当下的形势讨论出来的一个应景的话题,也可能和邀请的嘉宾的身份相关。
我当年的主题是“Conservation and Adaptation” (保护与适应)。应该说,被要求用这个主题来演讲是相当幸运的了。中国学生在美国做毕业演讲,最担心的可能就是被要求用“自由、民主、人权”为话题来演讲,或者你讲完之后是某喇嘛作为嘉宾来讲。我是学政治科学和国际关系的,所以还能有所把握。换成一个学戏剧、心理学或者德语的学生,如果碰上这样的题目,可能还真的不一定驾驭的了。
收到话题之后,学校或教授就不来干涉我怎么写演讲稿了。当然,像我这样母语不是英文的讲演人,自然会写完草稿之后找教授修改一下。教授也不会去做文字上的审查,无非就是改改语法错误,让我到时候上台别出个大丑。
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帮我修改的教授非常尊重我的国家和文化。特地问我对于“保护与适应”这个话题,道家会怎么看?佛家会怎么看?儒家又会怎么看?让我在讲稿里不妨引用一下,让听众们也感受一下东方文化的哲思和魅力。
另外,教授们还鼓励我演讲最好把稿子背下来,毕竟对着观众讲和举着稿子念效果差别还是挺大的。我们这种讲演根本没奥巴马团队这样的配置,没有题字机,只能默默背。另外,教授们还建议我在演讲现场加入一些即兴的内容,尤其是可以融入一些毕业典礼那几天从校园、各种仪式或家长学生这里去捕捉一些素材,同时呢可以插入一些诙谐的段子。谁知道做毕业典礼讲演者还要有说相声的功底呢?
讲者与受众
讲稿内容除了要符合主题以外,还必须是发自肺腑的,不能说教,得能引起大家共鸣。不能枯燥,要能把听众带入场景,同时又需要能传递一些价值,要有思辨,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另外,学校让你上台讲也是希望通过你已经取得的成绩和你所能传递的内容去激励跟你一起毕业的同仁们。
在毕业典礼那几天,学校的活动会特别多,很多学生也是好久没有见到家人了,要聚聚。很多学生也因为即将离开自己最要好的那群朋友,会依依不舍。所以毕业典礼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是坐不住的。
台下要毕业的学生都已经听课听了那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要毕业了,不赶紧给发个毕业证,还要来听你的讲演。所以,讲稿里必须要有和听众相关的内容,和同学们、老师们以及这个校园相关的一些素材,当然还要紧扣主题。所以从很大程度上来讲,演讲的受众其实就是眼前台下的这些人——尤其是我们那个年代,社交媒体还不那么火,传播能力也很有限。
同时,作为讲者,我站在讲台上,其实代表的已经不只是我自己了。我这个时候要扮演很多角色,除了代表我自己,我还是一个儿子,我要代表我的家庭;我是学生代表,所以我要代表我同届的所有同学们;学校每年就一个毕业典礼学生讲者,自然这个讲话还会代表学校;作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历史上第一个在这个学校毕业的中国人,在他人眼里我自然也被认为是代表了我的国家,我的文化。
@视觉中国
代表三种身份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这么多代表了。而且,代表得越多,就越容易被误解,被混淆。有些明明是我自己个人的感受和体验,在不少家长眼里可能这也是全体毕业生的感受和体验,“我的故事”会被当成是“我们的故事”。
这也是为什么在说话的时候要特别慎重。你以为你是在说你自己的体会,但在别人眼里你的国籍、种族、阶层乃至性别都会被作为标签识别出来。可能你不经意写在讲稿里的一句话,会被很多听众认为中国人就是这样想的,中国学生的态度就是这样的。
我的演讲最终还是挺成功的,学校辩论队的教练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还特地跑来祝贺我,说你这个中国来的小伙子讲得很不错,很多年没这么精彩的毕业生演讲了。我只是脸一红,嘴上是道谢,心里是如释重负。
看似站在台上讲话很光鲜,但为了面对这千百人(乃至经过网络传播后更多的观众)背后所经历的挣扎、思考、碰撞、选择以及反复地修改、练习,又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呢?
(文章来源:观察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