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儿童音乐教育家Andrea Apostoli和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I Musici)在上海儿童艺术剧场合影。左七为Andrea Apostoli。)
许多音乐爱好者都会苦于无法带年幼的孩子听音乐会,因为大多音乐厅都明确规定“1.2米以下儿童谢绝入场”。而在5月23-24日晚间,上海儿童艺术剧场荣威中心剧场圆形的观众席上,放眼望去大多是小观众,甚至有不少还是爸爸妈妈怀里的小婴儿。其实,他们还是今天的主角呢!来自意大利的儿童音乐教育家Andrea Apostoli与I Musici乐团联合呈现的“四弦家族音乐会”,本来就是专门为孩子们度身定制的。
Andrea Apostoli在罗马创立了意大利戈登音乐教育协会(AIGAM,全称Associazione Italiana Gordon per l’Apprendimento Musicale),自2000年起开展针对儿童的音乐教育课程,并已培养了数百名掌握Gordon教授音乐教育理论的教师。2015年,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论坛环节曾请他来就“教育音乐会的设计”进行演讲。
I Musici乐团于1951年组建于罗马,是如今仍然活跃在世界乐坛上的乐团中最古老的一家,成员几经更替,目前的十二位乐手也大多白发苍苍。乐团以诠释十八世纪的意大利巴洛克音乐闻名,更因重新发现维瓦尔第的《四季》、并为其制成了第一张唱片蜚声国际——时至今日,他们演绎的《四季》已经售出超过2500万张。因此,乐团依然是世界各地顶级音乐节争相邀请的座上宾。这样重量级的乐团专门为小朋友们演奏音乐,会是什么效果呢?
首先,演出须知就很特别——不允许观众鼓掌。须知宣布完毕,并没有音乐家配合大家的掌声整齐登场。教育家Apostoli先生一个人吹着长笛出现了,调动全场观众跟着他一起哼唱,随后乐团成员们才一边演奏着各自的乐器,一边随意地走上台来就坐。他们甚至没有穿礼服——尽管上衣黑色,也并非全部是正装;下面则是球鞋,休闲裤,中间那位拉小提琴的气质非凡的老奶奶甚至穿了条轻飘飘的花裤子。
漏斗形剧场的底端,灰色的圆形舞台上,还有一些家庭坐在地板上的懒人沙发里,近距离观演。一个小时的演出期间,观众时不时接受Apostoli先生的邀请,集体哼唱。小孩子们被允许在座位里蹦蹦跳跳,随着音乐自由扭动。演出中途音乐家们甚至走进观众席,靠近人们的耳边、身后演奏。相隔几个座位的小女孩口中发出一个声音,被相隔十排座位的教育家捕捉到了,他朝这边做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那个声音,接着便用手中的笛子即兴发展出一小段旋律。他还会接过小朋友手中的风车,绕着舞台欢跑一周再还给他。孩子们都被逗笑了……
很多人第一次发现,演奏古典曲目的音乐会居然也可以这么活泼亲切。这就是Andrea Apostoli创立的古典音乐会新理念MUSA,在为自己的乐团和诸多欧洲著名乐团设计音乐会时,他都在致力于拆除观众和乐团之间看不见的屏障,让从来不去音乐会的成年人受到吸引,明白“古典”并不意味着老旧,而且即使是非常年幼的孩子,在他的音乐会上也能自然地感受音乐的魅力。优智家特别就音乐教育的主题,听取了Apostoli先生的意见。
优智家:您理想的幼儿音乐教育是什么样的呢?
Apostoli:我曾在美国跟随E. E. Gordon教授(1927-2015)学习。他给我的启发很大。我的所有项目、我设计的音乐会都建立在他的这样一个理念上:音乐也像语言一样,都属于结构系统(syntax)。每个人都是在幼年阶段在头脑中自然构建起语法结构的,我们是怎么做到的呢?就靠浸泡在某种语言环境中。因此,我们不需要教孩子们说某种语言,我们只需要让他们加入到使用这种语言的交流中来。假如你问我,中国小孩子怎么才能学会意大利语?我肯定不会专门教他们,我会和他们交朋友,每天只用意大利语和他们交谈,如果他们足够年幼,他们很快就会开始咿咿呀呀,一年内就学会说意大利语了。而且我们不能把我们要教的语言简化。孩子们跟我们说某种语言,不是因为我们在教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愿意亲近我们,是因为他们感到这门语言是他们与我们沟通的桥梁。
Gordon的理念很简单,即幼儿音乐教育也应该采取和学语言同样的方法。我们要让孩子们听复杂的音乐,而不是简化过的音乐;不过,他们可以听短小的音乐。他们和我们的区别不在于理解力的深度,而在于注意力的时长。孩子们的注意力倾向于跳跃式,但他们几乎总是比大人们更专注。所以我会选择比较短的曲目,时长只有3分钟、2分钟甚至1分钟。在孩子们改变注意力的目标之前演奏结束。
优智家:您是指需要改编古典曲目吗?
Apostoli:我们会特地选择长度比较短的曲子。比如这次与擅长演绎巴洛克音乐的I Musici合作,我们就选了维瓦尔第的一些很短的曲子。以往和其他乐团合作时,我们可能会选勃拉姆斯、舒曼、巴赫的曲子,如果曲子本身比较长,我们就会把乐谱中标示需要重复演奏的段落变成只演奏一遍。
优智家:您有一个头衔叫“音乐会设计者”。您对传统音乐会做了哪些改变?
Apostoli:我会一个人先入场,吹一小段笛子。先发出一个声音,请观众跟着一起哼唱,接着我会借此发挥一小段音乐,乐团这时会合着这个旋律,边奏乐边入场,接着大家一起由此自然进入第一首曲子。我们不会像通常的音乐会那样,音乐家们集体入场,全场鼓掌,随后肃静,接着开始奏乐。我的这种方式能够立刻将每个人融入进来。孩子们的感受也会很自然——咦这个人是谁?噢那是什么声音?噢妈妈开始哼唱了?噢他们开始演奏音乐了!
我要求观众不要鼓掌,这对我很重要,鼓掌太正式了;我请大家深吐一口气,这是一种让大家沉淀感情的方式,让大家留在乐曲的氛围中。现场经常会有小孩子无意识地发出“啊”“哒哒哒”之类的声音,我会抓住这些声音,演奏出来,进而发挥出一段新的旋律。大家通常会感到音乐家的概念模糊了:谁才是音乐家?台上那些人?孩子们?家长们?所有人?这不再是单纯一场音乐会,而是一场体验,用奇妙的声音进行的共享体验。
我们还会加入演唱。我会边唱边走进观众席。会有一个时刻,我们所有的音乐家都会走进观众席,即兴演奏,到很小的孩子们身边去,好像专为他们演奏。我的音乐会不是为艺术家设计的,而是为家庭。对小孩子也没有任何年龄限制。
优智家:针对不同乐团,您需要做什么工作呢?
Apostoli:在欧洲,经常有交响乐团来邀请我以及MUSA的音乐家,与他们进行合作。他们认为,这种近距离地、亲切地为小孩子们演奏、没有鼓掌的工作方式,对他们自己的健康很有利。他们说这让他们想起音乐的本源。在中国一些传统地区,在非洲,音乐并不是一种表演形式,而是人们共处的方式,每当有人分娩、过世,人们会聚在一起歌唱,音乐是一个社区里的人们相互联结的方式。专业乐手们很喜欢这种方式。在传统的音乐会模式下,他们总是高度专注,高度紧张,不能出一点错,非常严肃,严格听从指令。我与他们合作时不会直接为他们选定曲目,而是会问他们:你们更想演奏哪首曲子?哪些音乐让你们舒服?而他们会问我:真的可以选我们想演奏的曲目吗?需要选简单的曲目吗?答案是不需要。你确定吗?是的!什么曲目都行。当代音乐也可以,很难的也可以。只是需要短小的,或者我们把曲目变短。
优智家:请您具体讲一讲您的Ad.agio项目吧,不同种类的音乐怎么才能在一起和谐演奏,带给大家美好的体验呢?
Apostoli:Adagio在音乐里指的是柔板,我在其中分隔了一下,ad agio,这个词组在意大利语意为“放松地,舒服地”。这是我在儿童音乐教育项目之后做的另一个项目。我收到很多孩子父母们的来信,其中很多都写道:我和孩子一起坐在最前面的地板上,围绕在音乐家身边,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演奏,我感到好放松,好受启发,我从前不知道音乐家们可以这样饱含感情地演奏,我的身体也在振动发声,这种感觉太美妙了。看到很多这样的评论后,我就想到:我们也试试为大人们做的音乐会吧。结果这场实验非常成功。
音乐会是用音乐交流的方式,本来就是跨文化的,因此我进一步想到,我们不妨把西方音乐与其它文化、其它民族的音乐放到一起做一场音乐会。比如巴赫与非洲音乐,舒曼与亚美尼亚音乐,莫扎特与土耳其音乐,我不会把这些音乐混在一起,而是让大家在不同种类的音乐之间跳来跳去。现场依然不许鼓掌,交响乐团或室内乐团演奏一曲西方古典音乐,接着突然切换到土耳其的一首笛子独奏,观众们会非常惊讶,感到自己瞬间被带到了沙漠——那本来是你需要坐飞机、坐独木舟、再坐车深入沙漠两小时才能听到的音乐——接下来又是一首莫扎特的曲子……两种文化就这样对话了。现场观众因此感动到落泪,特别是当某种乐器特别具有激发性的时候。
我最近做的一个项目是和维也纳交响乐团(Wiener Symphoniker)合作。乐团的教育项目负责人Bettina Büttner –Krammer找到我,希望为来自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等地的难民们演奏音乐。我们去年四月到难民收容所里演奏了一次。十月份,我们又把难民们请到了维也纳音乐厅(Konzerthaus Vienna),举行了一场音乐会。贝多芬、莫扎特、海顿的音乐,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的音乐,就这样交融在一起;观众席中有富人,也有在餐馆里工作的移民,以及难民——后两者能感受到自己的文化也很重要,在这么有声望的音乐厅里也能有立足之地。这就是我们的理念:让人们不使用语言却能彼此交流,这样的交流反而更加富于感情,让大家走得更近。
优智家:世界上还有许多像您一样深受Gordon教授影响的音乐家吗?为什么您会把遇见Gordon教授称为人生转折事件呢?
Apostoli:是的,世界上还有很多传承Gordon教授音乐教育理论的人,但每个人因此所做的事情各不相同。我在罗马建立了AIGAM,培养音乐家们根据的理论从事音乐教育。Gordon常说:永远不要轻视小孩子,他们并不“小”;我们应该把最好的教授请到幼儿园来,而不是到大学;在幼儿阶段,孩子们不是在学知识,而是建立自信,激发天赋;不要教音乐,要让自己成为音乐。
传统概念的音乐教育通常就是要求音乐家变成小丑,而Gordon把我作为音乐家和教育工作者的两面结合了起来,是他让我明白,这两者并不相互冲突,并非在音乐会舞台上就一定要极度严肃,在做幼教就必须犯傻。这拯救了我。从前,对幼儿音乐教育感兴趣的我不得不从事两种职业,在舞台演奏之余,用吉他和小曲子教孩子们音乐。而在遇见Gordon教授之后,我终于可以变回一个人,在演奏高水平音乐的同时,进行高水平的音乐教育。这真可谓是上天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