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魔都幼儿园有多难进?一位外地妈妈的辛酸史

Celine, 2017/04/13 14:50

 

外地人在上海想要送孩子进入心仪的幼儿园,常常要经历艰苦的跋涉。受访者晚星2004年来到上海读大学,先生2008年开始到上海工作。相比大多数同学选择作为常住地的北京,两位北方人对这座南方城市更有好感。但到了女儿该入园的那年,晚星第一次想到了近年流行于国内一线城市的那个词——“逃离”。

 

 

“因为没找到合适的。”

听见超市阿姨询问为什么没上幼儿园,3岁半的圆圆立即答道。听到这个早熟的回答,阿姨又是拍手又笑,还转告了好几位同事。

圆圆出生于2013年5月,按规定,去年9月就该入园了,可是直到两个月前,身高本来就比同龄孩子突出的她依然每天跟着妈妈四处玩,成了社区里的一道奇景。

“什么叫合适?”阿姨调笑着追问。

圆圆答不上来,妈妈晚星却憋住了一肚子话。两年前她辞去杂志编辑工作,开始全职带孩子。母女俩每月循环造访的场所包括共青森林公园、海洋水族馆、自然博物馆、中华艺术宫,也一直光顾各种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临时展览。没有特定目的地时,她们四处流浪,捡树叶、看虫子、玩沙土、坐轮渡,每天都争取在户外玩儿几个小时。如果下雨,晚星就给圆圆穿上全套装备——雨衣、背带雨裤、雨鞋外加小伞——满大街踩水坑。她会时刻提醒圆圆注意各种有趣的小细节,注意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就这样让孩子一点点认识自然和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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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样的全职妈妈生活比预想之中快乐得多,晚星依然很期待孩子入园,自己能重新有自由,和爱人约会,痛快专注地读书写字,不必在逛服装店时担心把孩子弄丢。圆圆也很憧憬,因为知道街上经常路过的那些栏杆里的游乐设施,她终于可以进去玩了!

 

1

当年二月,晚星到家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私立幼儿园打听,大吃一惊。

保安不许进,再三询问下,总算同意接通园长的电话,隔着铁栏杆把话筒送到晚星手里。一位中年妇女操着东北口音,不客气地问了孩子的年龄,父母的工作,户口所在地,接着告知:“我们先不解决外地户口。过几个月再来。”

接下来对私立幼儿园的考察中,她发现他们也并没有想象中友好,根本不允许参观和访谈,有时甚至只能见到态度不佳的中年保安。晚星觉得不可思议:“大家要把这么小的宝贝交付给你们,怎么能不充分考察呢?设施、安全性、户外空间、采光如何,睡房是朝阳还是背阴,玩具和书籍的选择,老师们待人接物的态度,太多重要的问题想知道了。”

有时,在填写报名表时,晚星能看到幼儿园建筑内部,但仅限于大厅、走廊和报名老师的办公室,多走几步会被严厉喝止。参观的要求被以“孩子们在睡觉”、“孩子们在吃饭”、“孩子们在上课”为由拒绝。偷偷看到的一点点情况,常常已经足够让晚星不满意:大门外一面墙上可见幼儿园名称大字被扒掉的痕迹,而且很久都没有换上新的;号称艺术是自己特长的幼儿园,校舍装潢却极其丑陋恶俗,贴在大厅里的绘画手工作品千篇一律,了无童趣;午睡的大屋子里,很多孩子们躺在床上无聊地翻来翻去,老师出来进去,开门关门,翻找东西;有一次晚星来到一家幼儿园大门口,正好赶上小朋友们午饭前的户外活动时间,一个咨询电话没打完,只在房子门口蹦跳了两下的孩子们就已经被领回去了……

“一点没有甜蜜的感觉,觉得好可怜,”晚星评价。“好像实在是家里没人照顾不得不送来这里。”而且,这些幼儿园的小班人数往往在35人以上,同时每班只有2位老师和1位阿姨,甚至更少。晚星认为这个比例下,老师根本没法好好照顾孩子们的吃穿冷暖,更不要说因材施教、关注他们的性格成长和创造力培养了。

晚星又了解到,现在私立幼儿园为了满足众多家长的要求,帮助孩子们考入著名小学,猛教文化课,反而是公立幼儿园由于有规定,整天都让孩子们开心玩耍。这和她之前的想象完全相反!然而,她时常从各种渠道听说,公立的教育体制尤其不利于圆圆这种天性特别顽皮的小孩。晚星至今记得自己幼年在公立幼儿园受到的可怕待遇,不想让圆圆尝试。

此外,她和老公的居住证积分都很难在五月中旬的公立报名日之前办好——一个高学历但很久没社保,一个在本科期间辍学创业。这一点上,她坦陈是自己犯了错:“因为在自己的事情上一向都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结果也总是很满意,以为幼儿园这么小的事情提前半年开始学习了解就够了,但是一着手才发现情况完全不对。我们两人都天真又高傲,从来不肯屈服于户口这类制度——比如几年前我只要签下那家公司就可以申请引进人才,最终还是不肯。因此结婚也必须回老家领证,但我们不以为意,还顺便组织了5000公里自驾游!多年来只是为了方便出国玩办签证才定期更新,而且一直没有把‘临时居住证’换成‘居住证’……于是学历、户口,没有卡到我们自己,现在居然卡住了小朋友。”

 

2

就这样,九月到了,原本期待良久的“解放日”却没有到来。

晚星继续领着圆圆满城流浪。她一直觉得秋天是上海最舒服的时节,想到那么多小朋友在大好秋日里被关在屋子里,有时也挺自豪。但有时,她感到真的没法全心全意对三岁儿童的游戏保持兴趣,同时又忍不住为冷落圆圆自责不已。街上只剩下很小的孩子了,圆圆对比自己小的孩子毫无兴趣,偶尔碰见大好几岁的大哥哥大姐姐倒是玩得很好。四点以后碰见同龄人,她会挨个诚恳地请求:“我们一起玩好吗?我们做好朋友好吗?”有次在商场里遇见一个同岁小男孩,晚星看到,只是一个人从高处扔下毛绒玩具兔子——另一个人等在下面捡起来——然后互换角色这么一个游戏,两人就可以兴高采烈地玩足一小时!

“本来想豁出去亲自带到5岁再说,但越来越发现没有固定的小伙伴真的好可怜。”晚星说。于是,跨年前后,她又开始把眼光投向了从前没敢想过的国际幼儿园——爱人在创业初期,没法有太多收入;她自己则希望能够自由一段时间,没做好立刻重回职场的心理准备。可是相关教育公号为国际幼儿园描绘的美好图景实在太诱人啦:充满设计感的环境,小班和超高师生比,注重户外和运动,不拘一格的教学方式,而且全部提供预约参观,可以尽情咨询提问……一切都符合晚星的期待,除了价格和位置。

一圈电话打下来,她发现半年前出的2016招生信息中的价格早已过时,大多学校都把每月学费上调了至少2000元。一家新开在普陀区的幼儿园,晚星电话咨询时每月学费7000;一个月后实地参观时就涨了1000元,此外餐费涨200,校车费涨400。这些学校集中于浦东、徐汇和古北,甚至有不少在青浦这样的偏远地带。家住杨浦的晚星深感纳闷:这片历史出众、聚集了大把高校、坐拥“上海硅谷”的热土,为什么被国际教育遗弃?邻近的虹口在这方面几乎也是一片空白。

接着晚星发现现实更加疯狂:就算自己下决心负担那些费用,并愿意把小圆圆一大早塞进校车,在高架上忍受早晚高峰,很多国际幼儿园也没有名额给她。甚至一个月前新开在虹口的国际幼儿园也瞬间爆满,只能进入漫长的等位名单。听说不少妈妈从怀孕期间就到看中的幼儿园登记,为腹中性别不明的宝宝排队了……“等位费”从500到上千不等,排到了可以抵充通常2000左右的注册费,放弃排队则不退。她曾经打开地图和大众点评,从近到远一家家打电话过去问,甚至掌握了选择“新店”标签来查幼儿园的窍门——的确,如今的幼儿园不是教育部门,而是纯粹的商业机构,而国际幼儿园正是因为产品新潮、服务周到、注重反馈等赢得了新一代年轻父母的心。

“可能还有高端消费的跟风心理,就像很多人爱花大价钱买奢侈品牌一样,”晚星说。

她有时怪自己想太多,是不是对孩子过分爱护了?但另一个声音又说:自己的要求真的不高,只希望能和一群小朋友一起玩耍、多户外和运动、不要这么小被灌输太多完全应该稍晚再学的东西。至于什么外教带班,什么课后兴趣班,她一点不稀罕,反而充满质疑。晚星甚至想过自己找投资人、办资质,开一家幼儿园;或者就在自己家里,凭借巨大的藏书量和自身语言特长和偶发的艺术手工点子做托管中心,然而细想之下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只对圆圆一个人的教育有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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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圆圆已经进入了一家新开的国际幼儿园。老师们都很温柔,开头的一星期允许半天接走或陪读,也允许圆圆不睡午觉,有老师看着和几个小伙伴在图书馆看书或在户外玩耍。但晚星依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把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交给幼儿园。“这种消费和我们两人一贯的价值观完全相悖。我们愿意花两千块淘一本18世纪的原版书,愿意在困难时期靠刷信用卡旅行,但我们从没考虑过在中国买房,从不买父母们青睐的返还型保险。我越来越感到,幼儿园和各种早教就像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一样,正在因为人们的集体疯狂或者说集体愚蠢迅速失控。”

 

(图中为晚星和圆圆。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