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区房热潮看阶层固化:东京与北京的冰与火

徐瑾, 2017/03/31 17:21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读了很多书,仍旧过不好这一生。

不少人总觉得不好理解,目前北京学区房的热潮大概可以作为现实版注脚,那就是上了北大清华,仍旧买不起北京学区房。

根据中国房地产业协会数据,2017年3月北京房价已经连续17个月环比上涨,平均房价已经由5.25万元/平,涨至2017年2月的6.07万元/平,涨幅15.6%。其中,学区房更是抢眼,过去批判宇宙中心五道口学区房两百万太贵的看客肠子已经悔青,“15平方米的老房子,没有上下水,没有燃气,总价170万”已是老黄历了,对比之下媒体报道了25万一平米的学区房,一些高端学区房价格更高。比如金融街某小学,一位刚刚参加学区房大战归来的微信群友表示自己出价50万一平,结果直接出局。

中国房价的走高,让出自一流学府进入社会主流精英也难以承受,也正因此,这些天最热门的感叹是为什么学历不值钱而学区房值钱?对此甚至网络段子手称之为诺贝尔经济学奖之谜。——这不是搞笑,房价在中国就是那么重要,我3月在上海季风做《白银帝国》新书发布会的时候,不少问题都围绕着货币超发和房价走势展开。

这是中国中产阶级的集体困扰,一边是不断攀升的货币数量,一边是居高不下的房价,未来如何对冲?除了批判土地财政以及投机心理,这一轮房价热潮背后的动力学原理,恰恰和我在《白银帝国》中发现的白银在中国的浮沉历史不无类似。

多数人都认为中国古代一直是银本位,穿越剧中也总是捧出白花花的银元宝。然而在《白银帝国》中回溯中国货币史,我发现白银作为本位历史并不长,并且这一结果并非权力的选择,而更多是市场的选择。从宋、元、明三朝,皇帝最希望的方式是发行交子、会子、大明宝钞等纸币,直接获取最大民间财富,甚至直到明代初年官方还是反复重申对白银的禁令,甚至不用纸币有严厉惩罚,“阻钞者追 一万贯,全家戍边”。

然而,这种任性的权力并非可以永远逃离市场的约束,随着纸币的滥发往往会遭遇挫折;纸币不断贬值之下,最终无法流通,原本不具备货币职能的白银受到青睐,逐渐成为主流,而发钞王朝往往也随之毁灭。

类似的逻辑在当下仍旧存在,现实的情况,当大众恐惧财富缩水之时,即使专家反复强调央行不是印钱,CPI 数据不高,写了《印钞者》的我也多次强调央行并不直接创造M2。但是多年的经验使得一切理性准则失效,“钱发毛了”的恐惧仍旧驱使着大众你追我赶地簇拥向“永不言败”的住房,即使多数人认为房价过高,但谁认为自己不是最后一棒,投资房产仍旧成为主流选择。

可怕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内心也明白最后清算会到来,但是谁也不甘心、也不敢在这场资产盛宴中置身事外,一如去年的国家牛市一般。

也正因此,房产不仅是居住所在,更是中国家庭最重要的金融资产,甚至被视为奋斗的成败标志。按照西南财经大学中国家庭调查与研究中心2016报告,中国家庭户均资产从2011年到2015年以8.8%的年均复合增长率增长,预计2016年将达103.4万元,全国家庭可投资资产总规模达147.5万亿元。其中房产在在中国家庭的资产配置始终无可匹敌, 2013年和2015年占比分别为62.3%和65.3%,2016年占比近7成。

其中,比起刚需、改善性住房等概念,学区房更像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精妙隐喻。在资源不均等竞争激烈的情况下(比如教育),要拿到竞争资格(比如入学),就要更多资本。这一两代中国人,在物质极大的改善的同时精神也空前焦虑,既见证了市场释放了能力(学历)的阶段,也见证了背景(学区房)日渐重要的过程,他们从自身经验而言相信自我奋斗的可能,也看到了下一代成功难度的加大,也正因此,集体焦虑的扩散不言而喻。

换而言之,学区房买的不仅是学票,更是阶层晋升的入场券。学区房抢手,不是因为学历不重要,恰恰是因为好学历由奢侈品变为必需品,因此家长们才不惜重金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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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对比北京学区房的热潮,东京则基本没有多少学区房概念,对比可谓冰火两重天,难道东京的“渡边太太”们不期待子女优秀?显然不是。笔者当下客居东京,粗略了解之下,给大家汇报下情况,不对的地方也请方家指正。

大体而言,日本中小学教育分为公立以及私立,公立学校资源比较平均,门槛较低,而私立学校自主性较强,因此好的私立学校要求较高,也分外抢手。公立学校中,中小学是义务教育免学费,而幼儿园以及高中等收费往往根据家庭年收入而定,意味着在相同区域,往往是高收入家庭多交费,低收入家庭少交费,而大家享受了同样质量的教育,公立学校老师是公务员身份,调动很正常,大城市甚至地方城市的教育水准在公立学校差别不大。

重要的是,日本没有户口概念,居民只要入住,一般就能就享受当地的福利以及入学便利。也正因此,日本其实没有多少学区房概念,如果考虑接送便利等因素,在好的小学附近居住甚至买房也有一些必要。

也正因此,关于房价尤其学区房的房价热潮,其要点不在于房子这端,而在于分配那头,包括教育资源分布的不均等以及高门槛的户口制度。

当下悲剧学区房狂潮,不仅折射房价问题,更映衬出中国大众对阶层固化的集体焦虑。阶层固化是社会发展陷入停滞的常态,阶层流动则是发展社会的阶段,中国社会三十年是一个搅拌的社会,未来情况阶层状态趋于稳定。不无悲剧性地说,今后阶层固化的趋势无可阻挡,寒门难出贵子逐渐是社会常态,即使在日本等国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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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不平等,日本社会贫富差距虽然在发达国家中已经较为平等,曾经有“一亿总中流”的说法,但随着经济放缓,日本大众对不平等这些年也是感触很深,也有了“下流社会”以及“格差社会”等流行说法。以教育为例,在日本如果要追求更高更好中小学教育,则可能需要选择收费随行就市的私立学校,私立学校对比公立学校多样性与教育优势明显。

以笔者访学的东京大学为例,这是日本最为精英的学校,以成绩择优录取学生,报名录取比例大概一比三之间。然而进入东京大学的学生,其家庭背景中也是以中上家庭为主。不少数据表明,一半以上学生家庭收入接近1000万日元,这水平大概接近普通家庭两倍。这个数据说什么?显然很难说明富裕家庭的孩子更努力更聪明,更可能的解释是他们得到更好的教育与培训;从事实来看,如果要上东大,那么选择好的私校把握更大,然而如果没有家庭背景作为支撑,一般家庭要上私立学校还是比较吃力。

日本社会这些年对于不平等有更多呼声,但有人对此不以为然,理由是对比其他国家,日本的不平等“太温柔了”,表面看起来确实如此,但是日本民众感受未必全然如此,有当地日本朋友对我讲述对此的痛感,甚至半开玩笑地挥舞着手臂说,“我都想革命了”。

幸福基于比较。典型地如中日,可以作为一个不平等国别比较的案例,双方民众的相对感受耐人寻味。不少中国人往往觉得日本已经很平等了,为什么还不满意,而一些日本人会奇怪中国人怎么能够忍受那么大的贫富差距。

不少人都喜欢从文化角度解析,作为经济研究者,我觉得文化差异不是主要原因,人性接近,表现不同关键是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从经济改善而言,中国人基于过去三十年经验认为明天会比今天好,不平等状况会改善,而且个人很可能是赢家,这也是这一波房价中,比起公开抱怨声音,更多早点上车的暗地庆幸;而日本人这二十年普遍经验则是明天还是和今天差不多,不平等状况至少改善不大,如同缓慢下沉的泰坦尼克号。也正因此,幸福感基于比较,从过去到今天的,导致对于未来判断的不同,对当下的心态也有不少影响。

时移事往,这是过去的情况,现在情况则也在悄然变化之中,中国的未来会不会成为日本的今天?学区房走俏,或许成为侧面说明民众对于未来社会流动性降低的潜在担忧。说了那么多年的消费升级,恍然回头最大核心还是房地产。从刚需到学区房,买入卖出之间,谁是最大受益者,谁又是最大的失意者?

这也类似经济学家赫希曼所谓的隧道理论,中国还在过高速增长的漫长隧道的过程中,虽然暂时黑暗却对未来含有期待,日本则已经过了增长的渠道,眼前一片光明的同时对前方已经没有惊喜,“需求的形成”和“需求的满足” 之间差距会使人产生 “社会挫折感” ,当预感改善的可能性变小或者消失的时候,公众的挫折感不言而喻。这时候需要社会提供流动的机会,哪怕这种机会只是一种可能。

实际上,即使房价下跌多年,东京房价对于东京人来说也不便宜,尤其好地段。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东京的阶层感,在居住地段中也有体现,新钱老钱在不动声色之间,同样拎得清清楚楚,不过多数情况下也仅止于此,毕竟人人平等的观点随着战后民主主义运动深入人心。

比如东京人在都心偏好港区等区域,入住者往往是多一分身份晕环,这些地方学校等公共配套也不会差劲,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旁人无法进入,港区不少高档公寓往往用于出租,外国人比例不低。港区有个比较著名的居住区叫白金台——刚写完《白银帝国》的我不忘考证一下,所谓白金,和中国古代一样,不是说黄金或者铂金,是说白银。这里区域以前比较普通,泡沫经济之后应运而起,逐渐成为比较吸引人的居住区。

日本社会讲求平等,不妨碍华人之间明里暗里比较,东京没有学区房概念,也不妨碍同胞把学区房的热情带入东京。最近见了一位,来日十年在日本大公司混到小中层,刚刚入手一处港区白金台的房产,对于地段丝毫没有担心身份不登对的违和感,“地段是不错,关键我看重学区”,至于价格嘛,因为不是新房子,价格是7500万日元,换算成人民币大概400万左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么有国人的地方可能就有学区房。说到底,学区房,或者望子成龙,其实也是把自身成功欲望的白银枷锁温柔地套在下一代身上。我们中国人,到底是不太认命,因此总期待下一代活得更鲜亮,也更相信能够攥在手上不被轻易夺走的实物,无论银子还是房子。

​(文章转自FT中文网)